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電子報第五期  2008.01

蕃漢婚戀的再現:跳出國家主義的鎂光燈圈

文/石岱崙(Darryl sterk)

 

       蕃漢婚戀的再現的意思就是用影像、歌曲、小說以及影片呈現原住民與漢人的戀愛/聯姻。使用「蕃」一詞,完全沒有歧視的意思,純以押韻考量而已。蕃漢聯姻是台灣社會史的一部分,十七世紀大陸來的單身漢娶西拉雅族女子為妻,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中國來的阿兵哥娶原住民女子為妻,有的是談情說愛成婚,有的是交易買賣結縭。其實,蕃漢婚戀也是中國大陸社會史的一部分;農夫、商人、士兵等等大多都是男性,他們往南向廣西、雲南等省發展時很多就與當地的土著或原住民結婚。這種異族的交往互動是普世現象,尤其在所謂移民國家,以台灣、澳洲、南非以及美國為例。

        很多讀者應該看過《風中奇緣》這部影片?改編自真人實事Pocahontas的故事,不是傳說。她住在十七世紀初的維吉尼亞州,州名是「處女地」的意思,取其名也是為了尊敬有「童貞女王」之稱的伊莉莎白皇后。

        Pocahontas的故事最早是由英格蘭墾民敘述的:約翰史密斯上尉被當地的阿爾袞琴印地安人捕的,波瓦坦頭目(即 Pocahontas之父)正要將其割喉殺害的瞬間,Pocahontas不勝憐憫,以自身保護史密斯,進而懇求其父饒其性命。真的是這樣的嗎?頭目真的要殺死史密斯嗎?有的學者認為,阿爾袞琴人,包括Pocahontas在內,只是執行收養儀式,讓史密斯成為頭目之子,以此鞏固兩族之間的關係。反正,對墾民而言,印第安姑娘當外來者的救星背後有著濃厚的象徵意義。也有學人說,Pocahontas故事的墾民版本是一種墾殖宣傳,針對「國內」(英國)的非議人士。這個故事的另一部分很重要,就是Pocahontas後來受洗信教,這也是真的,但也讓整個故事的宣傳效果更佳:看看美麗的土著村姑,是個基督教徒,穿著英式的衣服,保護著英格蘭來的大丈夫云云。後來移民者以各種方式再現Pocahontas:十九世紀用小說,二十世紀用電影。最早的故事有殖民的宣傳意義,十九世紀的版本則不太一樣:Pocahontas與史密斯一見鍾情,就像墾民到新大陸一見就喜歡一般,也就像新大陸「歡迎」外來者一樣。只是,十九世紀的維吉尼亞州離首墾之時已達兩百多年,州民已不再是英格蘭人而是美國人,所以,Pocahontas的故事已失去殖民意義,卻是有國家意義的。再者, 十九世紀的Pocahontas故事是國家故事的南方版本:南方人說Pocahontas救史密斯,北方人則說「五月花號」飄洋過海到新大陸,在麻州的Plymouth岩石登岸,墾田收穫,慶祝感恩節等等。這其實是南北方想要創造不同的國家神話,是一種南北之爭,這種爭論也許會讓台灣的讀者想起八Ο年代以來中國/台灣國家認同之爭,待會筆者會說明認同之爭與蕃漢婚戀的再現之間的密切關係。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有很多蕃漢婚戀的實例,但像美國一樣,在再現的過程當中,蕃漢婚戀就賦予象徵的意義,這種隱喻潛能最早是由政府所發掘。政府單位開始在五Ο年代製造蕃漢婚戀影片,以國防部1959年電影《合歡山上》為例,這部影片描寫中國來的炸藥工程師將台灣高山炸成大路,亦即今日的中橫公路。爆炸聲隆隆響,實在過癮。餘響之中,國民黨好像在說:國共內戰失敗別再提了,請大家看我們這個偉大的政府將現代化的好處帶到台灣高山來。這位工程師帥哥與一位美麗性感的原住民姑娘談戀愛,她是個原住民,也是個小學老師,她講國語完全沒有原住民腔,她穿的衣服也完全符合中華標準,一襲合身旗袍。而且是個基督徒呢,不抽菸不喝酒不聽美國的流行音樂,信教的部分是真的:1950年代住在高山的原住民大部分早已受洗;但基督教在當時的原住民社會也是像宋美齡/蔣介石這樣的親美基督徒的一種社會管制策略(筆者不是說信教是不好的,當然凡有建設性的信仰是我們應該尊重的)。反正,這部片的女主角是國民黨眼中完美的原住民女子,甚至我們不妨以此姑娘為台灣的化身,像美麗島一樣她年輕貌美,而且像台灣一樣她完全配合國民黨政府。整個戀愛的發展當中,工程師一直不確定,在中橫完成以後會不會留在合歡山上,有點像國民黨政府當時不確定是否會留在台灣。但到最後,工程師在高山死裡復活,一次意外爆炸差點剝奪其性命,等他醒來後,發現姑娘一直陪在他身邊,便決定永遠住在當地,墾殖農田繁衍子孫,愛意如高山挺立永遠屹立不搖。想想看,這座山不是從前早叫做合歡山的吧,就像1949年以前,台北的路名並不叫忠孝、羅斯福等等一樣。當政府將這座山正名時,心中也許有一種浪漫的詩意,自〈古詩十九首〉以來,「合歡被」就是聯姻佳話的象徵,也許這部影片中真正的象徵婚姻是國民黨與台灣結為夫妻。婚前的一見鍾情是平等的,婚後與中華民族合而為一,是一種意義濃厚的跨種族跨階級婚姻,就帶有分明的二元階層制序,有男主女、漢導蕃、府控民、人控地等總共四種二元對立,階層制序(而非民主)乃當時國民黨對「統治」的核心概念。

      

       光陰似箭,一晃眼就二十五年,蕃漢夫妻還在高山上廝守嗎?1984年,蔣介石過世已有九年的時間,四年之後蔣經國也跟著辭世。此時,台灣已經現代化,即將開始後現代化。這是美麗島事件五年之後,解嚴之前三年,黨外活動很活躍,台灣/中國意識之爭激烈,也是草根社會運動,包括原住民權利運動在內的年代。也許在這樣時空背景所製作的蕃漢婚戀影片,不像《合歡山上》那樣呆板地呈現國民黨的意識形態。《合歡山上》是國家主義寫實的實例,而國家主義寫實,與中國共產的社會主義寫實一樣,根本不是寫實主義而是一種浪漫主義的表現,影以載道,讓真相變得美麗健康。其實,1984年有一部影片,就是當年金馬獎最佳影片、家喻戶曉的《老莫的第二個春天》,得獎是否意謂著《老莫》優於《合歡》,比較實際嗎?

       好像有點像吧:老莫三十五年前跟隨著中華民國部隊來台,早已退伍改行,他以清運垃圾為生。他不再英俊有魅力,他每天騎著腳踏三輪車上班,上坡很吃力。老莫將其大部分的儲蓄用來娶一個布農姑娘為妻,導演很誠實地呈現整個過程,仲介人油條的樣子、姑娘母親冷靜地數著鈔票、婚姻低俗不堪的安排等,鉅細靡遺地表現出來,很寫實的樣子。《老莫》好像寫實到國民黨理想社會階層制序顛倒的地步,因為莫夫人二十出頭,身堅體健,有幾次不是老莫救她,而是她救老莫,像在菸霧瀰漫的電影院裡跟流氓打架的那一幕,老莫是被流氓打得痛苦,莫夫人則是把流氓打得體無完膚。莫夫人也能幹的,她做著山地名產路邊攤的小生意,也賺了一些錢。好像性別/種族角色都顛倒過來,原住民姑娘妻子養家活口,保護家園,顛覆傳統。

       但到後來,我們會發現《老莫》是一部保守健康的影片,亦是一種國家主義寫實的表現。就像很多電影新浪潮的影片一樣,《老莫》是由政府單位製作的;在老莫最經典的一幕,老莫夫婦對著正要離站的火車敬禮,火車上是老莫當兵時的部長,他是代表國家的人物,雖然氛圍並不僵硬沉重,甚至有點溫和搞笑的感覺,莫夫人正是對著傳統秩序敬禮,在另外一幕她也在同樣的情況之下對著丈夫敬禮。這並不是一部批評男主女從的核心家庭的電影,也無意顛倒漢蕃的文化階序,以下以三個部份來說明。首先,衣服:電影一開始的時候,莫夫人穿著看起來像原住民的服裝,下山就像一般漢人女士裝扮。其次,食物:莫夫人將家鄉菜商品化,但在家她是煮中國式的家常菜。其三,莫夫人也在命名方面遵從漢語:這部片的中心是「老莫」,很少人記得莫夫人有個名字叫「玉梅」,一點布農族味道都沒有。在此,電影中另外一個成為老兵之妻的年輕布農女子與玉梅形成對比,她穿著不端莊,有點原住民服裝的風格,她跟老莫的朋友結婚但不遵從丈夫,成天與流氓廝混,讓丈夫染梅毒,並將其拋棄,最後成為毒鬼,跳橋自盡,這顯然就是婦德的反例,而她的名字叫「瑪娜」。玉梅不是沒有誘惑,但她是玉梅而不是瑪娜,她堅持拒絕騎摩托車、年盛體壯、會說一點布農話、也是她路邊攤的合夥人,後者表達愛慕之意,前者則說「我已是莫太太了」,就這麼簡單。影片的最後一幕,老莫夫婦,還有玉梅肚裡的小莫,欣賞著中國大陸的地圖,老莫早已規劃好他妻子賺來的錢要怎麼花:回山東看老家。「山東妳曉得嗎?就在這裡啊!」四年之後,也就是1988年,也許老莫的老夢終於實現。

       就筆者的分析,台灣八Ο年代有三(或四)種主要的蕃漢婚戀呈現模式:以《老莫》為例的國家主義寫實,以葉石濤的潘銀花系列的民粹主義寫實(也是另一種不太寫實的浪漫書寫),還有第三種也許可稱為以國家主義為批評對象的詼諧書寫。這第三種的功能也許是促進第四種呈現模式的出現,也許可稱為誠實寫實主義的書寫。國家主義的呈現模式以上已介紹。葉石濤的潘銀花系列很民粹,也可說是另一種國家主義,本土的而不是中華的。潘銀花這位女主角是〈西拉雅族的末裔〉,這樣的故事北美很多,像《 摩希根人的末裔》(也叫做《 大地英豪》)以及《義西,其族之末》皆是,一般來說,這樣的故事很悲傷,一種文化,一種族群即將從世界上永遠消失。但葉石濤的故事一點都不悲傷,潘銀花是西拉雅族的末裔,但在性愛/家境各方面,她反而成功異常,圓滿小康,她是最後一個西拉雅人,但台灣人好像繼承了她的原始性,以此構成一個新的民族,與中華民族有所不同。就詼諧書寫而言,幾位出色的作家如旅疆、張大春、師瓊瑜以及舞鶴等,同樣是處理異族婚戀這種題材,但呈現手法卻南轅北轍,譬如丈夫老病到不堪,再如丈夫強暴妻子,三如丈夫將愛人賣掉等等,寓意深刻;有的用魔幻寫實呈現,有的用自然主義的寫法,硬是將讀者置於刺眼嗆鼻的意境。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家寫蕃漢婚戀,那就是在原住民文學上貢獻很大的吳錦發;筆者並無小看吳氏的小說成就之意,但覺得吳錦發的寫實猶如電視連續劇,原住民姑娘到最後不是自殺就是為漢人愛人所救,好像原住民女子很需要漢男的幫助,無法自立。這方面,《老莫》比較樂觀,亦或許太樂觀。但至少,吳錦發的小說充滿著關懷,完全不是中華/本土國家主義鎂光燈下的產物。

       回到原點,Pocahontas的故事近幾年商品化,以狄斯耐的 《風中奇緣》與《決戰 新世界》為例,後者2005年聖誕節首映,由柯林.法洛飾演史密斯,大場面大賣座。在這樣的商品影片中Pocahontas的故事完全失去殖民/國家主義的用意,所剩成份純娛樂。台灣呢?近幾年有沒有影片為了商業目標呈現了蕃漢婚戀?完全沒有。1990年代以來,差不多所有的跟原住民相關的影片都是公共電視所製作,當然公視並非以圖利為主。原住民文化的商品/娛樂化在流行歌曲比較明顯,從 1949年〈高山青〉到阿妹的〈姊妹〉都差不多,差別在於現在賺大錢的是原住民歌手而不是像鄧麗君等詮釋〈高山青〉而已。商品化不見得都不好,現在當原住民已經是個特色,讓人有點羨慕,我為什麼那麼平常呢?雖然如此,流行歌曲世界總是膚淺的,而阿妹的成功也許讓人忽略一般原住男女的處境,他們大部分不過得像阿妹那麼富裕,他們不見得需要漢人的幫助,但他們就是應該得到主流社會的關注。就此,近十年,幾乎沒有影片處理原住民題材,漢人作家寫原住民的題材比八Ο年代九Ο年代初少很多,這是很令人擔心的事,也許讀者當中有以小說形式呈現原住民的過去現在未來──當然不見得要寫蕃漢婚戀這個題材──不是替他們說話,而是將他們留在心中,因為他們也是這個國家社會中一個有特色的族群。

 

編按:
本文作者Darryl Sterk(中文姓名石岱崙)是一位加拿大人,目前就讀於師範大學翻譯所博士班。其博士論文專注於探討台灣電影以及文學作品中蕃漢婚戀的互動關係,以及國家政府在此中隱微存在的象徵意義及其透顯的意涵。透過不同的文本(小說及電影),作者嘗試抒發這一層意涵,因此作者訂定的方向是「漢人眼中筆下的原住民」,而不是直接切入原住民族自身的作品。誠如作者所言:「了解這些東西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瞭解原住民,而是企圖了解漢民族或漢人政府對原住民族的態度及想像,我認為這有重大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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